01
拿到意向客户名单时，我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地址。
「这家我去吧。」
我指给负责业务对接的陈姐看。
陈姐皱眉。
「别了吧，这家虽然钱开的高，但是两个老人可难缠了，半年不到保姆换了四五个！换别人去吧?」
我笑着摇头。
「不,我能干。」
星月湾A7栋，住着胡馨月的爸妈。
——也是我曾经的岳父母。
「这家的活儿是真不好干！咱现在也不需要自己下户了，你干嘛上赶着去吃这个苦?」
陈姐依然不看好，她啧啧摇头。
「他家还有个小孩子呢，嘴挑的嘞，一顿饭都得折腾好久！」
听她这么说，我反而开心起来。
熙熙被胡馨月送去爸妈家了?
那我非去不可了！
「明天就下户，陈姐给安排一下吧。」
02
合同，是雇主和公司直接签的。
保姆只负责接受派遣，拎包上门。
星月湾是高档私宅别墅群，门口的保安和我确认了好几次雇佣信息，才放了行。
我拉着行李箱往A7栋走，一路都是熟悉的环境。
真是百感交集。
这个地方，我已经半年没来过了。
半年前，寻常的一天，胡馨月把离婚协议书递到了我面前。
「签了吧，段程凯。」
那天，我深呼吸很久，才不至于让自己梗死过去。
大约是怕我不愿意，胡馨月又补上一句。
「你知道的，这些年过去，我们早已不在一个阶层了。」
她态度傲慢，用挑剔的眼神，将我从上到下扫了一遍。
胡馨月说的这些年，是7年。
——我做家庭煮夫的时间。
那时胡馨月正值事业上升期，却意外有了身孕。
「这个孩子，绝对不能成为我事业的绊脚石，我只能舍弃它。」当时她说。
我看着彩超照片里那个蜷缩在一起的小小生命，万般不舍。
最终做了决定。
我辞掉了同样高薪的工作，开始认真学习做「奶爸」的知识和技能。
只想让胡馨月没有后顾之忧，能留下孩子。
好在，她也舍不得。
「老公~你保证，我只需要生孩子?」
她逼着我发誓。
我笑了。
「我保证。」
一句保证，让我彻底失去了重回职场的可能。
师兄弟们都慢慢在行业中混得风生水起。
我的工作服却从衬衫领带变成了围裙加抹布。
他们在写字楼、办公室里研究债券市场新方向，和政策新规。
我在家里捧着资料，琢磨孕妇的饭菜要怎么搭配，才能既有营养，又不会发胖。
也多亏了我研究的食谱，胡馨月整个孕期下来，只重了不到五斤。
生完熙熙后，她恢复得很快，坐完月子就回去上班了。
家，变成了我一个人的战场。
我尽心竭力地照顾熙熙、伺候胡馨月，打理好所有家务。
岳父岳母年纪大了，有个头疼脑热生病住院，也都是我一手包办。
我所有的精力都被占据，每天都累到直不起腰来。
那时的胡馨月，将我的操劳看在眼里。
她常在下班后紧紧抱着我，说谢谢。
「老公~要不是有你在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。
「你就是我最坚实的后盾！谢谢你老公~」
有她这一句，所有的辛苦和委屈，我都觉得值了。
有我支撑着后方，胡馨月晋升得非常快。
她的收入水涨船高，工作也越来越忙。
她开始经常应酬。
我无数次在哄睡熙熙后，争分夺秒开车去接烂醉的她。
起初，她的同事或上司都会笑着说她有福气。
再后来，每个人看我的眼神，都带着那么几丝嘲弄。
「要说有福气，那还是小段有福气，咱们胡经理这么年轻貌美的老婆，都得出来拼命挣钱给你花！」
「还真是，小段，你可是人生赢家啊！有什么诀窍，给咱们哥几个也传授传授啊?」
他们这么说。
每当这种时候，胡馨月都一言不发。
她对我的态度也转了向。
不再每天老公长老公短，喊我永远是连名带姓，用命令或质问的语气。
我再也没有听过她说一句感谢。
直到熙熙6岁，她说，我们已经不在一个阶层了。
03
到达岳父家门口，我深吸一口气，按响了门铃。
呼叫铃接通后，我主动自报家门。
「您好，我是晨阳家政的金牌保姆段程凯，从今天开始将由我为您提供服务。」
呼叫铃那头静默很久，一言不发掐断了线。
一分钟后，大门开了。
「爸爸！你终于回来了！」
熙熙飞奔而出，直接扑进了我怀里。
我抱起她，眼眶骤然发起热来。
胡馨月和我提离婚时，我曾争取过熙熙的抚养权。
作为一个高需求宝宝，熙熙吃饭、睡觉都需要人哄，还有谁能比我更懂怎么照顾她?
可胡馨月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，她话说得凉薄。
「放心吧，熙熙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，我不可能亏待她。你能为她做的事情，我爸妈能做，我多花点钱请个好保姆，也能做。」
当时我看着她的脸，只觉得陌生。
多年的付出成了笑话。
在胡馨月心里，我为这个家所做的，不过是保姆都能干的活?
我心生怒意，正想和她辩辩理。
她下一句，却直接让我败下阵来。
「熙熙跟着我，可以受到最好的教育，她所有的生活圈子都不会改变。段程凯，你怎么给她和现在一样稳定的生活?你凭什么跟我争?」
我愕然失语。
是啊。
我和胡馨月住的房子是她的婚前财产，熙熙跟着我，就得搬出去了。
搬去哪呢?
离婚分的钱，根本不够在阅海市买房子。
我脱离职场这么些年，想再回收入巅峰谈何容易，熙熙跟着我，得吃不少苦。
回老家吗?
自从父母过世后，我都已经十几年没回去过了。
被熙熙从小以「爷爷奶奶」称呼的，是胡馨月的父母。
带她走，我连最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，除了一文不值的陪伴，我还能给她什么呢?
「爸爸，你怎么哭了?」
熙熙的小手抹上我的脸，我才惊觉自己落了泪。
我哽咽着，又将熙熙抱紧了些。
「爸爸没事，爸爸只是……太想你了。」
还好，我终于还是回到了她身边。
「你一个大男人，到底有没有点自尊心啊?我以为离婚后你至少能对自己有点要求，居然还干上保姆了?」
随着一阵高跟鞋踩地声靠近，胡馨月皱着眉出了声。
她手里还拎着包，像是准备出门。
我低头擦干泪，起身和胡馨月面对面。
孩子，还是我的孩子。
胡馨月却不一样。
我淡笑着看她。
「还要多谢你，为我指明了未来的职业方向，让我有机会再见到熙熙。」
随即，我露出标准的职业微笑，语气柔和。
「胡女士，我是来报到下户的金牌保姆段程凯，希望未来我们能合作愉快。」
毕竟签了合同收了钱，态度得到位。
从今天起，胡馨月不再是我的前妻，更不是孩子妈。
而是我的雇主。
我是金牌保姆，但其实叫全能管家更合适。
月服务费10万起，不还价。
从现在开始，我的每一份付出，都是要收钱的。
04
胡馨月瞬间黑了脸。
她瞪着我，既不让我进，也不赶我走。
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。
「是谁来了?」
是岳母。
我和岳父母的关系并不算融洽。
这老两口都很有一股老派小资产阶级的矫情劲儿，一边享受着我的照顾，一边又挑剔。
嫌我做的菜不够精细，也嫌我逆来顺受没骨气。
嫌我花着胡馨月赚的钱，讲出去丢了他们的脸。
「钱也挣不到，活也干不好，咱们月月真是倒了霉，摊上这么个扶不上墙的东西。」
这是当初，岳母对着岳父吐槽我的原话。
往事不堪回首。
越想越扎心。
我再次扯起一个标准假笑，向走到门口的岳母打招呼。
「胡夫人您好，我是晨阳家政的金牌保姆段——」
岳母表情鄙夷，「啧」一声打断了我。
「一个大男人跑去干伺候人的活儿，不嫌丢人?」
我面不改色。
「不好意思胡夫人，我来之前，了解过前几个保姆被您辞退的原因。
「上个月，您嫌赵阿姨做饭太随便，不如前女婿做的好吃。
「上上个月，您说唐阿姨机洗一家人的贴身衣服，不如前女婿贴心。
「再上个月，李阿姨力气小没扶好您老伴，导致摔成腿骨折，您说要是前女婿在——」
两道声音同时打断我。
「住口!」
「别说了！」
岳母面红耳赤，胡馨月满脸郁卒。
我在心里冷笑。
老太太被我伺候了多少年，就挑剔了我多少年。
殊不知好与坏，都是要靠对比的。
当初我付出的心力，哪里是花钱请个保姆就能搞定的。
哦不。
我得收回这句话。
——得看花多少。
「那么请问二位，我可以进去了吗?咱们的金牌家政服务从今天正式开始，容我提醒一句，如果我还没有开始工作就被辞退的话，是要扣50%服务费的哦。」
我面带笑容，相当有礼貌。
05
境遇一旦颠倒，很多东西就都不一样了。
就比如现在。
我眼睁睁看着胡馨月脸涨成了猪肝色，却瞪着我说不出一句硬话。
看她还不松口，我只好加码。
「估计您也看不上这几万块违约金，那没关系，正好我还有其他客户在排队，要不然——」
我拉出行李箱的拉杆，作势欲道别。
熙熙却哭了。
「爸爸你别走，你又不要我了吗?」
她的手向前伸着，想抱住我。
我心口一痛。
被胡馨月扫地出门时，她连跟女儿道别的机会都没给我。
我无数次给她打电话，说想看看孩子。
胡馨月却瞒着我给熙熙转了学，搬了家，把我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。
原来，她一直是这么告诉孩子的?
我红着眼眶斜睨胡馨月一眼，她翻个白眼，转开了视线。
「爸爸从来都没有不要熙熙，爸爸是去学做菜啦，现在熙熙想吃什么爸爸都会做~」
我蹲到熙熙面前，把她搂进怀里，轻声哄她。
「真的吗爸爸?你真的不走了吗?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?」
熙熙又高兴起来，她紧紧圈住我的脖子，小脸蛋上还挂着泪。
这……我可没办法保证。
但，熙熙有多难带，只有每天照顾她的人才最清楚。
所以我抬头望向岳母。
岳母安静了半天，此时终于心动了。
她犹犹豫豫地看向胡馨月，却没敢说话。
胡馨月倒是松了口。
「还不快提上你的箱子，滚进来！」
态度有点恶劣。
但是没关系，我最爱的小人儿会欢迎我。
「耶！爸爸不走咯~」
熙熙欢呼着跳了起来，在我脸上狂亲几口。
我在熙熙额头回亲一个，俯身单手抱起她，拉着箱子进了门。
金牌保姆段程凯。
入户，成功！
06
胡馨月像是气得不轻，连房门都没进，直接开着车走了。
岳母面色尴尬，踌躇半天说了句「你自便」，扭头就去了后院。
我哭笑不得。
搞得……我不像是来当保姆，倒像是个讨债的。
熙熙笑嘻嘻地搂着我的脖子，跟我说悄悄话。
「爸爸，奶奶这是在背后夸你被你知道了，她不好意思了。」我笑着用额头轻碰她一下。
「就你鬼机灵！」
把箱子送回胡家提前准备好的客房，熙熙带着我去找岳父。
还没进门，就听见岳父不知道在跟谁发脾气。
「你怎么就这么笨呢！我女婿人家只用五分钟就能修好！你看看你这给我弄得，都没声音了！」
他手机开着公放，那头也没什么好声气。
「这款机器太老了，我能力有限，既然您女婿这么厉害，您呀，还是去找您女婿吧！」
「我要是能找到我女婿，我还找你干什么！」
岳父登时火冒三丈。
那头见势不妙，当机立断挂了电话，一阵嘟嘟忙音。
「喂!喂?」
岳父气得不轻，抄起手机就要扔。
想了想又放下，摔了电视遥控器。
「什么人呢这是！我女婿要是在，我才不稀得找你呢！」
他骂骂咧咧地回身，和我撞了个面对面。
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。
岳父口中的女婿，正在他眼前。
沉默，震耳欲聋。
他满布皱纹的脸一点点涨红了，又勃然发起怒来。
「谁……谁让你进来的！这狗物业，到底怎么办事的?」
我心底凉了凉。
难怪。
之前被胡馨月拉黑后，我为了看孩子一眼，特意来过星月湾。
平时见到我都客客气气的保安，那天突然转了态度，死活要我提供业主卡才能放行。
我原以为，是小区改了新规。
原来是岳父打过招呼?特意嘱咐过不让我进?
是怕我赖上他们家不成?
呵。
那不好意思，我还非赖不可了！
07
熙熙兴奋非凡，扯着嗓子给我开场。
「爷爷~爸爸去学做好吃的饭啦！现在是比以前更好、更厉害的超级爸爸~」
我面带笑容地看向岳父。
「您好胡先生，我是晨阳家政的金牌保姆段程凯，从今天开始，由我来为您家提供家政服务。」
向客户的每一个家庭成员做自我介绍，是一个保姆的基本职业素养。
可岳父不这么以为。
「你搁我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！」
他大约以为我是在挑衅他，气得手直抖。
我怕给老人家再气出个好歹来，找了个台阶见好就收。
「又坏了?」
我抬手指指他放在桌子上的老式收音机。
岳父的表情变了几变。
像是在纠结，到底要不要求助我。
这个收音机是陪了岳父几十年的老物件。
底部刻着他的名字。
是他第一次立功时，老首长送给他的奖品，他一向爱惜得很。
我径直走过去拿起收音机，检查了一下电池仓。
「电池仓看着没问题，应该是电路板的问题，得拆开看一下。」
将机体拆开，我仔细检查了一遍，指给岳父看。
「这个位置的锡点脱落断路了，焊上就行了。」
岳父瞪着我，面带狐疑。
「这你也会修?」
我笑而不语。
上了年纪的电子产品，总是容易坏的。
前几年为了能随时帮他修这个收音机，我专门去请教过做电子元件的朋友。
岳父以为的修理，大概就是换个电池什么的。
但事实上，这个收音机的电路板，我已经补焊过很多次了。
不需要询问岳父，我转身走向壁柜，拉开底部的抽屉，从最里面掏出一个工具盒。
精准焊好锡点，扣上收音机的外壳，拧紧螺丝。
按下旋钮再慢慢拧转，讯号音「嘶啦」几下，接收到了岳父最常听的评书电台。
「嚯!好了!」
岳父激动得眉毛都吊了起来，像接收宝贝那样，双手从我手中捧回了收音机。
大约是喜难自抑，他情不自禁地举了个大拇指给我。
明明是我以前常为他做的事情，这倒是第一次得到他的赞许。
若是以前，我大概能开心挺久。
但，很多东西都有时效，过期了才满足就没意义了。
譬如，期待。
岳父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，转瞬又黑了脸冷哼一声，抱着他的宝贝收音机走了。
我不甚在意地笑笑，收拾好工具放回了原位。
熙熙像个小尾巴，抱着我的腰送上一波彩虹屁。
「爸爸~你真的好厉害呀！你能回来真是太好啦~」
她讨好的意味太明显，我笑着掰开她的手。
「说吧，小馋猫，中午想吃什么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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