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郑丽背着旧挎包,在狱警的带领下,心情复杂地走出监狱的大门。煦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,她抬头望着天空深吸了一口气,终于自由了,重获新生的感觉让人如此激动。
远远的,她看见小妹郑燕站在车前对着她微笑。她四下张望了一下,心情骤然跌落谷底,父母终究还是没有原谅她。
郑燕接过她的包,拍了拍她的肩膀,声音哽咽:回家。
回家?这个温暖的字眼刺痛了她的神经,她还有家吗?娘家父母不原谅她,婆家人更是恨透了她。
她能去哪呢,如今小妹郑燕是她唯一的亲人。但她有老公有孩子,自己又是这样不堪的身份,怎能厚着脸皮去打扰她的生活呢?
她尴尬地张口:“燕子,你准备带我去哪,我,我可不去你家……”
郑燕看了看她:“我知道,不去。”
一股暖流涌进她心房,世上最懂她的人,只有妹妹。她在竭尽全力保留她最后的脸面和尊严。
郑燕带她吃了饭,然后开车来到了一个老旧的小区,进了一个一居室的房间。
郑燕拿出一沓钱递给她:“房子是我给你租的,这点钱你先花着,我也给不了你太多。你刚出来,先休息几天,我再帮你找个工作。”
她接过钱,眼泪奔涌而出。
她环顾四周,房间生活用品一应俱全,虽然简陋,但干净整洁,在她看来,已是天堂。
02
郑丽郑燕都出生在上个世纪80年代,当时已开始实行计划生育,已经有两个女孩的郑家父母,也放弃了要儿子的打算。
虽然有些许遗憾,但老郑两口也是把两个姑娘当成心尖来疼的。
从小吃的喝的用的,从没亏待过她们。尤其是对姐姐郑丽,因为是第一个孩子,不想因为生了二胎而让她感到被冷落,更是想方设法满足她的一切要求。
在父母的娇惯下,郑丽养成了自私霸道,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强势性格。
相比之下,妹妹郑燕则文静,宽容,大度,从小懂得体谅父母,忍让姐姐。
郑丽不爱念书,上初中起就开始三天两头逃学,老郑两口子也管不了。想着熬个高中毕业安排到老郑厂里上班,再找个人家嫁了,也就了了一桩心事。
谁知道却出了差子。
一天,郑丽带着一个手提礼品的男孩子进了家门,开门见山地对老郑说:“爸,这是我男朋友,他叫王凯。我不上学了,我要结婚。”
老郑打量着这个穿着花衬衫喇叭裤,染着一头黄毛的小痞子,气得脸色铁青,嘴唇哆嗦:“就和这样的人结婚吗?休想,除非我死了……”
王凯也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子,哪受过这般侮辱,傲慢地哼了一声,扔下礼品转身就走。
郑丽怒目圆睁,瞪着老郑:“不管你同意不同意,我跟定他了。”说完她慌忙追了过去。
当时网吧盛行,郑丽经常逃学泡在网吧里,和整日混在网吧里的王凯一拍即合,开始了如火如荼的恋爱。
他们的婚事,不仅老郑不同意,王凯的父母也不同意。他们不觉得自己的儿子哪不好,反而看不上郑丽,说她不是个过日子的好姑娘。
越是父母反对的爱情,越是要彰显出它顽强的生命力。郑丽和王凯私奔了。
在那个年代,谁家的大姑娘跟男人私奔,简直是有辱门风,会被戳断脊梁骨的。老郑夫妇气得咬牙切齿,发誓断绝父女关系,永不再认郑丽这个女儿。
郑丽和王凯在外混了几个月,带的钱花光了,受不了外边的苦,没有能力养活自己,还有,郑丽怀孕了,他们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。
挟子逼婚,王凯父母不得已同意了他们的婚事。而倔强的老郑,怎么也不原谅郑丽,还是不同意她进门。
03
婚后,他们确实过了一段蜜里调油,郎情妾意的日子。
但不久之后,王凯就露出他小痞子的真面目。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天天泡网吧,混歌厅,没钱花了就问父母要。
公婆对这个独生子从小娇惯纵容,但对郑丽就没那么客气了,指桑骂槐地说她不仅不挣钱吃闲饭,还手懒不干家务,他们家娶她不是来当少奶奶的。
郑丽哪受过这样的气。她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小公主,现在不仅老公挣不来钱,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,这两个老东西也看她不顺眼,实在忍无可忍了。老虎不发威,当我是病猫啊!
我就不干怎么了,我嫁到你们家你们给我什么了,老娘就是来当少奶奶的,不是来当佣人的!养不起媳妇别娶啊,离了你们,老娘嫁个好人家分分钟的事……
没说完,郑丽脸上就挨了王凯火辣辣的一个耳光,她反应过来后扑向王凯,又抓又挠。王凯的脸上多了几条血道道。
王凯根本就是个不孝子,他可以对父母出言不逊,但决不允许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忤逆他父母。他把郑丽摁倒在地,左右开弓,打得她眼冒金星。而那两个人,在旁边幸灾乐祸,呐喊助威。
郑丽对婚姻所有美好的幻想,在王凯的拳头下土崩瓦解,迎接她的是满目疮痍。
这以后,王凯打她,公婆助纣为虐,成了家常便饭。
郑丽恨透了他们,但又能怎么办呢?娘家也回不去了,她只能眼泪混着血水一齐吞下。没有娘家人撑腰,也没有挣钱的本事,只能像案板上的肉一样,任人宰割。
04
不久,郑丽怀孕了,她像是在黑暗中看见了一道曙光一样,有了生活的希望。
王凯和公婆确实对她好了不少,她已不奢望什么狗屁爱情了,只要不缺吃不缺喝,能把孩子平安养大就可以了。可是好景不长,王凯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,后来又开始夜不归宿。
郑丽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她选择沉默忍受。毕竟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,老婆怀孕,有什么举动也可以理解。
她安慰自己,等孩子出生了,他就能收心了。孩子也许能激发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与担当吧。但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痴梦而已。孩子出生后,医院里待了一天,又跑得无影无踪。
郑丽因为要带孩子,没有收入,王凯指望不上,她和儿子的花费得向公婆伸手。
谁的经济能力占主导地位,谁就有了发言权。在这种生活状态下,郑丽之前的嚣张跋扈,被磨得连渣都不剩。现在的她,就是一个手心向上,唯唯诺诺卑微的小媳妇形象。
公婆也是满腹牢骚,他们年纪那么大了,不仅养着儿子,还得养着孙子。他们舍不得也管不了儿子,把满腔怨气都发泄到郑丽身上,经常对她颐指气使。
每当这个时候,郑丽都恨不得一刀宰了王凯。在又一次受到公婆的奚落后,她坐在沙发上生闷气,王凯喝得醉醺醺回来了。
郑丽没好气地骂:“干脆喝死在外边别回来了,要你这个男人有什么用,钱挣不来,害得老娘受那两个老东西的气……”
孩子在卧室哭了,郑丽跑过去抱儿子,却被王凯一把薅了回来,对着脸就是一拳:“臭娘们,在家什么也不干,连个孩子也看不好,还敢骂我爸妈,看我打不死你……”
感觉有热乎粘稠的液体流进她嘴里,郑丽顺手抹了一把,然后抓起茶几上的杯子狠狠砸向王凯的头部,瞬间,血流如注。
他们扭打在一起。郑丽毕竟是女人,很快体力不支,被王凯摁在地上反抗不得。
此刻,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她要和他同归于尽,都死了吧,死了就一了百了。她的手伸向放在茶几下层的水果刀……
王凯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,郑丽则被判刑十三年。
05
郑丽躺在出租屋温暖干净的床上,将久远的思绪拉回,不觉泪水已湿了枕头。
13年,儿子想必已长成了一个大小伙了。婆家人恨透了她,早已跟她断了关系,儿子是她求而不得的一个梦。
服刑期间,父母也没有去看过她一次。她知道,她伤透了他们的心,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原谅她了。
关心她看望她的,只有她这个从小她看不上的妹妹郑燕。
郑燕给她找了个超市理货员的工作,有栖身的地方,又有了可以糊口的工作,郑丽现在觉得非常满足。
可是好景不长,她有了不满足。跟周围人的生活比,郑丽觉得自己生活在底层中的底层。她的工资仅够糊口而已,什么时候她才能有自己的房子,她都快四十岁了,儿子又不认她,老了她又能依靠谁?
郑燕也时不时地来看看她,给她带些吃的用的,还有她不穿的……衣服。
刹那间,郑丽的心里有一丝不平衡。小时候,都是郑燕捡她的衣服穿,世事轮回,现在她沦落到捡她的旧衣服穿了。说是旧衣服,其实看起来还有八九成新,穿上还挺合身,看来郑燕过得还不错。
当时,要是她听父母的话,不那么任性,会不会她也会拥有一个别样的人生?
有一天在超市,她碰见了一个小学同学。她们全家是她上初中后才搬到市里的,小学同学对她的事一无所知。
同学笑盈盈地:“哟,来这体验生活呀,有了拆迁款还不找个轻闲点的工作,还受这份罪?”
笑容缰在了郑丽的脸上,同学看出了不对劲,打了招呼慌忙逃离。她再也无心上班,请了假回了出租屋。
郑丽知道不该这么想郑燕,但事实又不允许她不这么不想。怪不得她过得这么好,有房有车,十几年来去看她买东西从不吝啬,原来是伙同父母吞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拆迁款。
想到这里,郑丽也对父母有了怨恨,不是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吗?他们为何到现在都不肯原谅她,难道因为她犯了一次错,就不再是他们的女儿。他们就可以把对她的爱全部转移到另一个女儿身上,剥夺原本该属于她的那一份权益?
她决定先探探郑燕的口风。
06
郑燕来看她,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:“听说,咱老家拆迁了?”
郑燕明显颤抖了一下:“哦,没几个钱,爸妈拿着呢。”
直觉告诉她,郑燕在撒谎。
如果郑燕主动告诉她拆迁的事,即使不给她分,她也可以理解。毕竟这么多年只有她在父母身边尽孝。可现在郑丽主动去问,她还这样敷衍她,有没有当她是郑家人?
她去了一次老家,决定弄个明白。
真相令她感到心凉。她家的老房子,虽然面积不太大,但也足足有万的拆迁款!
而她,还住着亲妹妹为她租的一室一厅的房子,干着亲妹妹为她找的搬箱子的工作,拿着一个月两千元的工资,还得感恩戴德!
凭什么?就因为她犯过错?走过弯路?可他们是她的至亲啊,为什么要抛弃她,这样来剜她的心。
郑丽要维权,既然他们不仁,也别怪她无义。她给郑燕打了电话,约她见面。她面无表情,开门见山,说她已经知道了,老家的拆迁款有万,钱去哪了?
郑燕笑了,停了足足有一分钟,长出了一口气:“很好,我本来是想过一段时间再告诉你,看来你等不及了,好吧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07
郑燕面无表情,开车载她驶向郊区,路过她住的小区时,又回了一次家,说上楼取点东西。
郑丽疑惑不解,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车子驶向一块墓地,郑丽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,声音颤抖地问:“你带我来这做什么?爸妈怎么了?”
她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,算起来,父母只有六十出头而已。她只想着父母为什么不原谅她,从没想过父母也会老去,也会死去。
她在贴有母亲遗像的墓前跪了下来,双泪长流,由呜咽变成嚎啕,自责内疚像数千只蚂蚁在吞噬着她的心。
哭累了,她猛然警醒:“爸爸呢?爸爸在哪?”
郑燕看了她一眼:“我这就带你去,不过,你得有个思想准备。爸爸的状况……不太好。”
车子驶入一家康复中心。她看见父亲躺在床上,双目紧闭,头上塌了一个坑,应该是做过开颅手术,护工正在给他翻身。
她扑过去,抓住父亲的手,哽咽地叫着爸爸。
这时她才知道,她出事后,妈妈一病不起,积郁成疾,得了食道癌。手术后又活了两年,还是撒手人寰。爸爸这几年身体也不太好,去年得了脑出血,手术后成了植物人。
郑燕说因为要照顾两个老人,两个孩子,老公不堪重负,与她离了婚。爸爸身边离不了人,她实在没有精力,才把爸爸送到了康复中心。
“两个孩子,你又生了一个?”她问。
郑燕没理她,递给她几张纸,上面清楚地记录着母亲从生病到死亡的各项费用,以及父亲的住院费用到现在的护理费。
然后又递给她一本存折,她打开,上面从万开始,一笔一笔支取到现在的余额40多万。
郑燕说母亲生病后就把存折交给她了,上面有20万存款,后来她又把拆迁款也存到这个本上,方便支取。
08
郑燕又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她。照片上,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,抱着一个篮球,笑得阳光灿烂。
“这是谁,你儿子吗?”
“你儿子,我正在跟他做思想工作。他还是不想认你,爷爷奶奶对他的影响太大了。”
郑丽的泪水一泻而下。从郑燕口中,她得知,因为痛失独子,王凯父母相继去世,她儿子成了孤儿,郑燕把儿子接到了她家。因为负担过重,老公也与她离了婚。
儿子现在过得很好,成绩优秀,阳光快乐,明年就要中考了,平时住校,周末才回来。
他本来对郑丽没什么印象,又因爷爷奶奶的灌输,对郑丽恨之入骨,现在还不能接受这样一个母亲。
郑燕说,等父亲百年以后,余下的钱包括父母的房子都给郑丽,她一分也不要。
另外,郑燕给她的那些衣服,都是照着她的身材买的。她怕她有心理负担,故意洗了一次,说是她的旧衣服。
郑丽终于为自己的狭隘自私,流下了悔恨的泪水。年龄上,她比郑燕大了几岁,但做人,郑燕却甩了她几条街。
纵使她被改造了十三年,但她的格局,她穷极一生也无法企及。
郑燕,值得她一生尊重和仰视。
END-
文/水中花(小风月)